一、精神分析的原理

建立在精神分析上的心理门诊是医学史上的一次革命。

传统西医的临床科学缺乏人文精神。医学把人当作生物来医治，这就背离了人的基本特征。人是情感和思维的动物。情感、欲望、思维、意志是人类特有的现象，是生命有机体发展的最后和最高结晶，这些活动产生的心理生活，成为制约人的生命、生理活动的主导因素。不考虑心理因素的医疗科学是无视人的特征的片面科学。

心理门诊面对的是人的心理生活。心理生活的主导方面是由非理性的情感、情绪规定的，因此心理症都是情感障碍引发的情绪反常。亦就是说，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七情失度是人类致病的主要内因。

我国道家的思想，是当今世界精神分析和心理门诊的重要理论基础。道家的自然哲学、经络学、药物学、养生术、炼金术、房中术和巫术，是心理医疗和医药先河。荣格对道家的理论有深刻的研究，他认为道家的太极图是完满的象征，阴阳互制互动是一切运动的驱力，也是人的身心活动的基本模式。肉体与心灵、意识与潜意识、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就是太极图表现的关系。以他为代表的西方心理学家们认为，今天西方的心理学理论比起东方的古代思想，是十分幼稚和单纯的，所以当代国外的精神分析家们颇抵崇道家的理论。我国传统的中医学辩证施治的起点，首先是对患者心理状态的分析认定。我国先秦医典《黄帝内经》就把说理疏导放在药石调理之先。因此，我国传统医学“阴阳互制”和“七情内伤”理论，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动力学理论，华生的行为社会学理论，可以互相参照而成为心理门诊的基础理论。

整体的观念是心理门诊的一个基本观念。心理门诊建立在“心身交感论”的基础上。“身”与“心”是一个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相互转化的二元整体。生理病可以转化为心理病；心理病也可以转化为生理病。生理有病，人的情绪就会反常；心理有病，人的生理也会反常。治疗躯体的某些症侯，可以通过心境和观念转变而奏效，可以通过情绪和情感的疏导而康复。这就是弗洛伊德注重“心理动机”的原因，也就是他的“心理动力说”的事实根据。

心理门诊首先是辨症，而后是施治。“辨症”是分析造成心理障碍和精神失常的原因；“施治”是通过语言对心理症结作破译，作解释；对情感积滞作渲泄，作疏通，配合药物来扶正祛邪，滋补阴阳。

心理病和生理病一样，症分虚实，治分补泻。实症源自外部刺激；虚症源自内部妄动。泻是对压抑的疏通；补是对虚弱的补救。这就是所谓“精神分析”。

心理门诊治病的“药”就是直接影响病人心理活动和精神生活的法语。谈话与巫术同源。用咒语驱魔镇妖，那是原始人的心理疗法；用科学语言分析精神，这是现代人的心理疗法。人的意识是观念塑造的，人的情感是语言左右的。语言是精神沟通和情感交流的渠道。语言不仅可以塑造观念，也可以改变观念；语言不仅可以表达情感，也可以转移情感。用谈话治病，国外称为“谈疗法”。由弗洛伊德发明的这种方法一直是心理门诊的基本方法。

二、精神分析的程序

建立在精神分析之上的心理门诊，按荣格的观点，其程序分为四点：

第一是“倾诉”。倾诉就是鼓励病人表白。心理病人都是背负着沉重精神包袱的人。鼓励病人倾诉，就是引导他们把积压在心底的问题倾倒出来。

第一种需要倾诉的是被隐私和家丑伤害的人。隐私和家丑都有反社会、反伦理、反审美、反道德的性质，这些个人丑恶秘密是心灵和情感难以承受的重压。

第二种需要倾诉的是有罪恶感和内疚感的人。罪恶感和内疚感，来自病人犯有反人道、反人性、反良知、反天理的恶劣行为。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心底，导致极度的精神恐怖和异常的心理焦虑。

对丑恶保密是有害的。保密是恶水自溺，邪火自煎，僵蚕自茧。保密者最难克制的是自讼，最难逃避的是自伐。患有抑郁症的人，都是怀有隐私和家丑秘密的人；患有歇斯底里症的人，是无法容纳罪恶秘密的人；患有强迫症的人，是无法消化内疚秘密的人。压抑入潜意识的秘密比浮现在显意识的秘密为害更大，常导致突发的精神错乱或自杀冲动。

倾诉就是把秘密公开。把堵塞的心理能量网开一面，给以出路。弗洛伊德在癔病的治疗中创造了“渲泄法”。他认为每个病人都蕴藏着一些必须寻找出路的心理能量，在心理能量遇到出路障碍时，就会转化为病理症状。

倾诉即和他人共享秘密。如果和别人共享秘密，压抑就会从中解脱。希腊的圣餐礼拜词中说：“放弃你的所有，你才会得到一切。”

荣格说：“倾诉疗法就是充分的表白。只从表面上把事实就出来是不够的，而是要诚心诚意地将受压抑的情绪真正的释放无余。”

倾诉鼓励患者道出隐藏的丑恶事实，揭露邪恶阴暗的一面，便能避免隔离社会、脱离群体、背离文化、背离纯洁的放逐感，才能获得轻松和自由。

能引导倾诉的医生，就是好的医生；能充分倾诉的病人，都是能康复的病人。

第二是“解释”。解释就是精神分析。需要精神分析的不是能倾诉的病人，而是倾诉不出东西来的病人。心理症侯都含有深刻的象征意义，症侯是谜面，情结是谜底。医生的解释就是通过症侯探究和剖析这些症侯内在的意义。

第一种需要解释的是心灵活动。心灵活动是无形的、复杂的、阴暗的，往往是潜意识在起作用。正确的解释来自对患者复杂的心理现象、怪诞的心理动作、离奇的梦境幻觉，异常的遭遇遭际作出准确的分析诠译；精神病都有怪诞性、神秘性、诡异性，要对病变作出一个准确的解译，没有广博的人文知识和人生经验是不行的。

第二种需要解释的是生存意义。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之所以能得到平衡与自由，便是依靠生活带来的意义作调整。有些心理症侯应该被看做是因为不了解其生存的意义或行为的价值而受到折磨的困惑现象。这类病人总是那些缺乏见识的人、知识贫乏的人、思想苍白的人，他们有像孩子一般的心态，无法为自己的精神活动和生活事件的内部意义作出正确判断，从而出现精神迷乱。

第三种需要解释的是应变能力。促使心理症猖獗的是对社会激变的顺应不良。我们生存在一个高速变革、变迁、变幻的时代，产生着紧张、混乱、失控的时代。过去一切的心灵准则失去可靠性，真实性。往昔的说教变得如此空洞和迷茫，失去了它的尊严和光芒；各种观念、价值、道德相互冲突，使人无所适从。如生活失去肯定的意义，精神痛苦就出现了。那些被传统观念和价值取向坑害的人，对传统和历史怀有消灭不掉的憎恨；那些跟不上时代节奏和生活变化的人，对现象和未来有克服不了的恐惧。憎恨和恐惧的病人都是失去精神依托的人。心灵失去平衡而导致恐惧症和焦虑症。精神分析就是帮助病人心理成长，以提高他们的应变能力、适应能力和创造能力。

第四种需要解释的是被剥夺者。荣格说：“人是被剥夺才生病的。”宝玉听说黛玉要离去，立刻犯了痴呆病；黛玉知道宝玉结婚，立刻出现迷狂症。这就是性爱情感被剥夺而致病。痴呆症和迷狂症都要从性爱这些基本情感被剥夺去解释。

工作、工资、住房、职称、尊严、名誉等基本人权的被剥夺也会造成精神病。

更多的剥夺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剥夺。人们总是把不合己意的事物判定为谬误，然后歪曲它，反对它、剥夺它。因此现实的认识、成见、道德中有些是反自然、反规律、反人性的东西，人们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附合这些规范就得剥夺自己的天性。心理症侯严格说来都是精神的分裂，都是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冲突。精神分析必须与成见相反，与成规相反，与歪曲认知相反。能打破常规，才能解除心病；能顺应自然，才能苏复元气；医生的解释就是帮助人回归自然，顺乎自然。

第五种需要解释的是过程中断。自然行为过程和心理发展过程突然中断，都会造成过程性心理症。比如恋爱在结婚前中断，被抛弃者就会出现强烈崩溃感；报复性攻击冲动被压制就会出现手足麻痹；应激反应没有及时找到应变形式就会出现瘫痪。心理积累的能量失去释放渠道，都会出现各种闭症。心理门诊要为被遏阻的心理能量开辟出路。

解释是心理门诊中最难的事，也是最见医生功底的事。

第三是“教育”。教育是对恶习的改造。许多心理症侯属于人格偏离。比如酗酒、吸毒、卖淫、嫖娼、虐待、凶杀等曲折多变的心理症来自犯罪人格，这种反社会人格用华生的行为社会学理论解释，都来自幼时的恶劣环境和恶人教唆形成的顽固恶习。“教育”就是把患者教化成社会化的正常人，校正其人格偏离。荣格说：“要使一棵长得不好的树伸直，根本不需要表白和解释，需要的是园艺师的刀剪。”对人格偏离的病人，强制性教化和强迫改造是必须的。医生的责任是严厉指出病人的缺点并指出正确的改良途径。

第四是“影响”。影响就是医生对患者进行感染和渗透。医生的人格、学养、气度、作风都是强大的影响源，是一种“心理场”。搞心理门诊的人都有一个这样的体验：许多病人在一个澹如神明、静如槁木、内养深厚、外相雄强的医生面前，顿时失去那些癔病症侯，正如临阵战士在那些名将麾下便失去恐惧一样。潜移默化的精神影响能改变患者的心态和情绪，心灵感应能给患者带来某种平衡和成长的信息。作为影响源，医学文凭和知识水平未必是重要的东西，人的特殊本质才是重要的东西。高尚和强壮心灵能使卑劣和弱小的心灵中难以驾驭的野蛮成分得以驯服。

医生要对患者产生心理影响力，必须与病人建立感情联系，必须对病人富有同情心和责任心。医德在影响中占有极重要地位。

几乎每个医生都要不同程度地运用上述四种程序来改变病人的精神生活。荣格说：“世界上一切虚构、幻想和观念，是最不切实际、最不真实的东西；可是在精神领域或心身反应领域，它的效果是无可与之媲美的。是精神影响本能，而不是本能影响精神。”因此心理门诊就是用医生正确的虚构、幻想和观念治疗病人被扭曲的本能。

三、精神分析的语言

心理病人都是心理异常矛盾的人，都是自攻自伐者。对那些有精神包袱的人来说，作恶和羞恶的矛盾是心理冲突的基本样式。因此医生使用语言的原则，要给病人那些向上渴望以精神支持，以帮助病人获得解决矛盾的力量。

心理病人都是心理异常失衡的人，都是失落失败者。最轻微的刺激也能给病人精神造成巨大破坏。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草，不稳定的精神系统只要一点倾斜就会倒下。给病人造成心理灾难的往往是医生一句不负责任的刺激话。因此医生使用语言的原则，要给病人恢复平衡以精神鼓励，以帮助病人获得新的生活的能力。

心理病人都是心理异常隐蔽的人，都是内向内省者。重要的事非但不欲告人，也不想明告自己。掩饰、逃避、否认事实是一个基本特征。只有医生抓住蛛丝蚂迹破译出其内在的情结，他们才肯开怀畅谈。医生只有怀着对病人特别的同情，对不幸的体谅，运用富有哲理性、启迪性、激发性的准确而生动的语言，才能奏效。

心理病是日怪病，最富个别性，离奇性。没有两个病人的表现是完全相同的。因此要把握“同病异治”和“异病同治”的原则。

病人最大的秘密隐伏在潜意识中。潜意识容纳个人的邪恶或阴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罪恶经验往事的潜伏丛和对罪恶心灵反省的生长物。正是这些埋藏物和生长物渗透到意识之表层，影响破坏意识的正常活动，形成离奇古怪的病态。因此要特别注意对潜意识的精心分析。

解释是对意义的认知。事物是靠解释获得心理意义的。解释的水平首先看医者的学养。因此心理医生作为心灵的引导者，必须是一位思想家，应当具备尽量多的哲学、心理学、神话学、传说、考古和宗教的知识，从中可以获得有关病人的联想力的推理，从而发现症侯的含义。所以国外认为心理医生是思想家的工作。

解释是运用语言的艺术。心理医生应当是思维和语言最敏捷的人，最能设身处地的人，最富有直觉的人。心灵比肉体晦涩难知。最靠近我们的事物，往往是我们了解得最少的事物。谈话水平首先看医生能不能抓住病人的心理要害。除非病人的最大症结已被你抓到手，否则他不会以为你了解他，他也不会信服你。解释的语言必须简朴，切实，准确，生动，这便需要高深的人文修养。所以国外认为心理医生是作家的工作。

医生和病人接触非有诚意不可。要具有不带偏见的客观态度，具有对病人的尊重和同情，具有一种对人生秘密的敬仰态度。责骂和惩罚不能解救病人，反会使其意气消沉。医生应该使病人感到亲切和信任。唯有如此，才能帮助病人。所以国外认为心理医生是类似神职人员的工作。

这些问题都说明心理门诊需要一个知识全面和人格完整的人来承担。